【嬴光】桃花笑（三）
翌日早晨，褚嬴却偏偏不在，时光问起来，才知道他是被宣入宫了。
而当时光叼着油条，问起林瑾这事，她却秀眉微蹙道：
“大人应当傍晚时分就回来了，公子不必急。”
“嗯，那林瑾姐姐你去忙吧。我一个人打打谱就好，不用特意管我。”
“那奴婢先行告退了。”林瑾转过身，长长舒了一口气，眉头稍解。
下晚的雨声是渐渐从前庭传过来的，仿佛是随着风，连着云而来，时光支颐而坐，听雨落子，倏忽想起褚嬴不知有没有带伞，一念再起，又不知此间有没有伞，一时间思绪辗转。
他勉强按耐住自己摆完一局棋，匆匆离座，踩住衣摆时的回身一瞥之下，却见最后几着，竟是步步错。
旁边隐于纱幔的侍女看了，急急叫住时光：
“时公子，您有事尽可以吩咐梦卿去办呀，不必劳心费神。这棋局都差点打翻了，何事至于这样着急？”
“你们这里有没有挡雨的器具？”
“自然是有的，”梦卿暗自奇怪，这位时公子怎么总说些异于常人的话，“大人前几日刚买了几把罗伞。”
“那他呢，他今天出去有没有带伞？”
“大人出去得早，是林瑾姐姐准备的一应物件，奴婢又是公子你这一厢服侍的，还真是不知。”
“那他从哪里回来，我去接他。”
“公子，大人回来有马车呀，淋不着雨的。”
“这样啊…哦……好。”时光的不安本该就此勒马，此刻他的心声却似这银竹白雨，渐次急骤，延绵一片。
偏偏鸟声啁啾，时光开轩望去，是梁间燕归巢。
“他是不是回来了？”时光低低自语。
“公子说什么？”梦卿犹自疑惑，时光已经冲向东边去了，“时公子，奴婢还未向林瑾姐姐通传呢！”
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传入时光耳中，抬眼，灰蓝衣着的侍女们簇拥的竹绿身影，步履匆匆，一眼之下，但见他长眉低垂，令人心折之姿虽旧，在檐下的面容却是晦暗不明。
时光顿时感到褚嬴的郁郁，像一柄重锤，沉沉击在他心，他惯常是不甚敏感的人，此间钝痛却如刀削斧凿，教他明了，一切不因风动，不为鸟鸣，是心动。
头顶的雨乍然停了，梦卿撑着伞，气喘吁吁道：
“公子这是怎么啦，丢魂落魄的。”
“没事，淋点雨反倒好。”
爱欲如火，心动自灼。
那一句看不懂的偈语，终究是懂了，也应了。
听着褚嬴离开的脚步声，他拖着步子慢慢走回西厢，好像一个刚刚被宣判的人，释然地放弃了自由。
那些漫长等待所带来的苦楚涌上心头，不同的只是这一刻，它们师出有名。
即便是痛苦之拥紧紧抱住了蜷缩案边的他，时光的每一次泪滴间隙中，对褚嬴的担忧见缝插针，让他的心片片凌迟。
可是现在还不能去找他，褚嬴需要时间去冷静，他也是。现在并不是一个表露心迹的好时机，余生漫漫，等待与希望长存。
时光思索时，梦卿不敢进来，到了饭点，她敲门道：
“公子淋了雨，让奴婢进去给您送件衣裳换换，出来吃点吧。”
回答她的却仍是抽泣声。
蜡炬将将燃尽的时候，梦卿焦急的声音还在继续：
“公子多少吃点吧，您不吃，大人也不吃，我跟林瑾姐姐可急得没法子了。”
时光一下子站了起来，却因保持姿势太久而一阵眼前发黑，凑到明洁的铜镜前一看，自己双眼红圈分明，满面也是通红，实在不好见人，只好凑到门边：
“梦卿你随便留点吃的和衣服给我就行，我就不出去了，你跟他说，我吃东西了，他也别饿着自己。”
“好！”梦卿一下噗嗤笑了，这个小郎君，虽说话古怪了些，却是个柔肠善心的。
热饭下肚，棉帕擦净了脸，时光好像重拾了勇气，今夜虽不是表白的时候，却可以听一听褚嬴的烦恼。这个理由说服了他自己，去见褚嬴一面吧！
想到这里，他轻声唤来梦卿，与她并着幽微烛火在府间穿梭，花树芳香，现代罕见的萤火虫不时舞于人前，时光心潮顿起波澜。
待到褚嬴门前，雀跃则成了缱绻纠结：他如果想见我，何至于下午没看见我，如果他不想见我，我又怎么帮他呢？
敲门的手瞬间垂落。
“褚嬴。”
“小光。”
隔着一扇门，两人相对出声。
“你先说吧，小光。”褚嬴声音低沉。
“褚嬴，你怎么了？”
“我没事，你不用担心我。”
“你至于瞒着我吗？你哪里没事了！”
“小光，有些事我可能暂时无法跟你说，但是，请你相信我会处理好。”
“褚嬴，你觉得我对你了解有几分，难道我们相处的这些年，不足以让你相信我？”
“小光，我很相信你，但是正是因为这样，我才确信，我会带给你烦恼。”
“可是，如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难受，会让我更难受。”
“……好吧，我向至尊请辞，终于被恩准了。”
“褚嬴，”时光顿了顿，“真的很难过的话，哭出来吧，这里没有别人了。”
这五年褚嬴的煎熬决了堤，他慢慢自门上滑落，抱膝忍声。
“当年一朝看尽建康花开，我从未……从未想到我会走到这一步，母亲泉下有知，不知会不会伤透了心。”
“我让她失望了，我并不适合入仕。至尊也是因为对我失望至极才让我稍微体面点地离开吧。”
“你母亲那么爱你，一定只希望你快乐。皇上并不一定就是完全被蒙蔽，他其实也只是顺水推舟，你真的没必要为他伤心。”
“但在天下人眼里，褚嬴已经背负上了污名，这是我万万不能忍受的。”
“即使已经过了一千年，建康还是那个建康，褚嬴却不想再做那个褚嬴了。”
“没关系的，你累了就离开这里，总会有地方容得下我们。”
“你不用陪着我，小光，你在千年后有家，有朋友，你不属于这里，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去的。”
“那你呢，你不需要我是吗？”
“你妈妈、爷爷、洪河、江雪明……他们都等着你回去呢。”
“但格泽曜日百年难得一遇，天意既然让我来了，就没想过让我活着离开。褚嬴，我总觉得，格泽曜日把我们拴在一起，是有意义的。”
“不用这样安慰我，我不可以就这么自私地把你留在身边。”
时光听到“把你留在身边”时，心头一跳，他知道，此刻自己心如擂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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